回眸已过去两年，彼时适逢疫情行管令刚解除之际，寓所楼下来了一位新的印裔保安，作为汰换上一任巴基斯坦保安的人选。

于我而言，保安不仅是担任了保障住民安全的角色，更是其覆蓋区域里的“草根社会学家”。空洞的工作内容，孤独的心境，促使了他们闲暇的灵魂状态；这种闲暇让他们得以用更本真的视角去洞察周遭，不时会得出一些让我们惊讶且深刻的看法。得以见到，保安这一角色，其内在价值远比工具价值来得高，只要我们愿意启用「价值理性」来看待，就能发觉其中非常精彩的人文意义。

“许多伟大真知灼见的获得，往往正是处在闲暇之时。在我们的灵魂静静放开的此时此刻，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中，我们掌握到了理解 ’整个世界及其最深邃之本质‘ 的契机。”德国哲学家尤瑟夫•皮柏（Josef Pieper）在其1947年出版的《闲暇：文化的基础》（Leisure, the Basis of Culture）说道。

新来的印裔保安西瓦（Siva）便有着如此特质，我们在多次闲暇的交谈中逐渐结识了彼此。常常，我都可以从西瓦的口中得知他对公寓周遭夜间的有趣观察和见解。

西瓦是一位很注重卫生和整洁的保安，他对自己的保安间周围投入了许多心思。他会不时为保安间后方的那片草丛进行打理，防止蛇虫鼠蚁的滋长和藏匿。他每一天也都会为保安间进行打扫和清洁，也常抱怨说早班的同事缺乏责任心及不够爱护环境；而他自己选择尽心尽力地把简单的工作做好，甚至做得更多。为了让保安间看起来不那么单调，西瓦甚至把一幅镶框的图画装饰在墙上，让其看上去更美观。公寓保安是西瓦的兼职工作，是安排在夜间的工作，为的是养家糊口、增添收入。

在后来的交流中，我理解到，原来西瓦从前是一位印度古典婆罗多舞（Bharatanatyam）的表演者和导师（Master）。他早期曾是加影社区中活跃的表演者，后来开办了 SS Cultural Dance Academy 舞蹈学院授课给印度社群里的小孩。令人感动的是，他选择为无数住在种植园里的贫困学生提供免费的传统舞蹈教育。

他对这门古典舞蹈的热情，也引来了当时在马来西亚最富盛名的印度艺术家杂志《INDIANA》的采访，于2002年他的故事被刊登。

不过天意弄人，从事冷门的传统艺术教育本就不易，2020年的疫情与行管令重重打击了他。他的舞蹈学院被迫关闭，自己也需要另寻收入，于是才选择了兼职多份工作，当上了夜间的公寓保安。

西瓦一直有重返舞台和重开舞蹈学院的愿望，只可惜加影这座城市似乎遗忘了他，他没有再接到任何的表演邀约。他作为舞者的曼妙身姿也不复存在，身穿保安服的他，看起来就是一位平平无奇，却和蔼可亲、保有善心的保安大叔。

笔者我，当时刚开始从事社区工作，我很希望总有一天可以帮助西瓦重返舞台，甚至重新开班授课。这一件事情，一直放在我的心底，我告诉自己必须要让加影人再次看见他的舞姿。对我而言，这并不只是帮助西瓦圆梦而已，我也希望可以让这么动人心弦的故事可以广为人知。我坚信，这是我们社会该有的人文关怀以及对艺术工作者的敬重。

然而，残酷的社会并不眷顾好人，也盲目得看不见瑰宝，弱势者被视为无能，必须被淘汰、被刷下来。在这个急功近利、人被物化、工具化的社会里，人们再也无法用心看见“真善美”了。

西瓦一直都在保安工作上受尽屈辱，甚至被拖欠薪资，也不受主管的尊重，常常对他进行莫须有的责骂，甚至还被早班的同事嫁祸。但为了维持收入的稳定，为了缴付在学院唸书的女儿的学费，他一直坚持下来。他不仅顶住了被误解的压力，同时他坚持以他那艺术家浪漫的态度来从事这份保安工作。

一次无预警的奔丧请假，西瓦被他那无情的主管解雇了，辞退之前西瓦还受到了主管的指责。后来，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西瓦在我寓所楼下值班了。不过让西瓦重返舞台的这个念头一直都萦绕着我的心头，我也没有放弃为他找到，哪怕一丝的机会。

直至六个月后，我作为加影关东村管理委员会的秘书，有机会担任“关东国际文化美食节”的制作人，我毫不犹豫地邀请了我的好朋友西瓦担任舞蹈表演嘉宾。

于是，2024年10月6日的早上，关东国际文化美食节当天，西瓦卓越的舞姿展现在人们的眼前。他穿上了印度婆罗多古典舞蹈的传统服装，化上正式的传统妆点，脸上带着喜悦，伴着音乐完完整整跳了一支长达四分钟的婆罗多舞。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舞姿，也是我生平第一次观赏婆罗多舞蹈。那是何等的美妙和动人，那是充满生命故事的舞蹈啊！

婆罗多舞源自淡米尔纳德邦，史料记载，婆罗多舞当中融合了许多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湿婆神的雕塑姿势。而湿婆神在淡米尔语中就叫做Shiva，这正好和西瓦（Siva）的名字读音一样。其实，我并不确定西瓦的真实姓名，但西瓦总是这样介绍自己，或许这个名字承载着的，是他对这门古典舞蹈的使命吧！

职业不分贵贱，人格自有境界；无用之用，是为大用。古代哲人提醒我们，你是谁，不取决于你的社会地位或角色，而是在于你的人格修养和境界；也提醒我们，不要急功近利，只以眼前的有用、无用来权衡或评断一个人的价值。在人人为生计穷忙的当代，我们或许更应该珍惜自己的闲暇时刻，多关心身边的人事物，哪怕是一位不起眼的保安；你就会知道看似平凡无奇的人，能够承载着多少的智慧和情怀。这是用眼睛看不见，钱财买不到的，我们要学会用“闲暇”的灵魂来观照。

附言

谨以此篇，我想要纪念一位名为 Balamurugan Gurusamy 的印裔朋友。在西瓦还在担任保安期间，Bala 时常会和西瓦和我在保安间旁一起聊天。最终 Bala 因为生活郁郁不得志而成日酗酒，最终暴毙于家中。西瓦是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，我们都对此感到惋惜和同情。希望 Bala 可以安息。